陈氏和胡氏唯美句子
在古代传说中,卞和泣玉和伯牙绝弦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它们一方面证明了识真之不易,知音之难遇;而另一方面,则又表达了人类对真之被识,音之被知的渴望,以及其不被识不被知的痛苦的绝望。当一位诗人将其心灵活动转化为语言,诉之于读者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被人理解啊!但这种希望往往并不是都能够实现的,或至少不都是立刻就能够实现的。有的人及其作品被湮没了,有的被忽视了,被遗忘了,而其中也有的是在长期被忽视之后,又被发现了,终于在读者不断深化的理解中,获得他和它不朽的艺术生命和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
在文坛上,作家的穷通及作品的显晦不能排斥偶然性因素所起的作用,这种作用,有的甚至具有决定性。但在一般情况下,穷通显晦总是在一定的历史社会条件下发生的,因而是可根据这些条件加以解释的。探索一下这种变化发展,对于文学史实丰富复杂面貌形成过程的认识,不无益处。本文准备以一篇唐诗为例,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宋代文献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等书均未载张作。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春江花月夜》,是《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所载。这一卷中,收有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春江花月夜》共五家七篇,而张作即在其中。
这篇杰作虽然
元人唐诗选本不多,成书于至正四年(1344)的杨士宏,《唐音》是较好的和易得的。其书未录此诗。明初高
但在这以后,情况就有了改变。嘉靖时代(16世纪中叶),李攀龙的《古今诗删》选有此诗,可以说是张若虚及其杰作在文坛的命运的转折点。接着,万历三十四年(1606)成书的臧
再就诗话来加以考察,则如胡仔《
《春江花月夜》的由隐而之显,是可以从这一历史阶段诗歌风会的变迁找到原因的。
首先,我们得把这篇诗和初唐四杰的关系明确一下。《旧唐书·文苑传上》云:“杨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四杰。”这一记载说明四杰是代表着初唐风会的、也被后人公认的一个流派(注:彭庆生《陈子昂诗注》附录诸家评论中,论及此点者不少,可以参阅。)他们的创作,则不仅是诗,也包括
既然四杰并称是指一派,那么即使其中某一位并无某体的作品,谈及其对后人影响时,也无妨笼统举列。如今传杨炯诗载在《全唐诗》卷五十的,并无七古,而后人论擅长七古之卢、骆两人对后世七古之影响,也每举四杰,而不单指两人。明乎此,我们就可以知道,许多人认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属于初唐四杰一派,是很自然的了。
胡应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
这是依据诗的风格来判断其时代的。胡应
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何尝非一时杰作,然奏十篇以上,得不厌而思去乎?非开、宝诸公,岂识七言中有如许境界?
这段话既肯定了这些七言长篇是杰作,又指出了它们境界的不够广阔高深,而对于我们所要证明的问题来说,管氏所云,也与胡氏合契,即《春江花月夜》的结构、音节、风格与卢、骆七古名篇的艺术特色相与一致。
如果这两家之言还只是间接地说到这一点,那么,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五则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这篇作品“犹是王、杨、卢、骆之体”。
正因为张若虚这篇作品是王、杨、卢、骆之体,即属于初唐四杰这个流派,所以它在文学史上,也在长时期中与四杰共命运,随四杰而升沉。
如大家所熟知的,陈子昂以前的唐代诗坛,未脱齐、梁余习。四杰之作,对于六朝诗风来说,只是有所改良,而非彻底的变革(注:彭庆生《陈子昂诗注》附录诸家评论中,论及此点者不少,可以参阅。)所以当陈子昂的价值为人们所认识,其地位为人们所肯定之后,四杰的地位便自然而然地下降了。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二云: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又之三云: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不管后人对这两篇的句法结构及主语指称的理解有多大的分歧(注:郭绍虞《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对诸家异说,搜罗详尽,分
在晚唐,李商隐《漫成五章》之一云: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注:马茂元《论骆宾王及其在“四杰”中的地位》(载《晚照楼论文集》)引此诗。注云:“这里举‘王、杨’以
在北宋,陈师道《绝句》云:
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不共卢王争出手,却思陶谢与同时。
李商隐和陈师道虽然非常尊敬杜甫,但却缺少他们的伟大前辈所具有的那样一种清醒的历史主义观点,即首先肯定四杰在改变齐、梁诗风,为陈子昂等的出现铺平道路的功绩,同时又看出了他们有其先天性的弱点和缺点,即和齐、梁诗风有不可分离的血缘关系。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五云: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义山自咏尔时之四子。“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少陵自咏万古之四子。
这话很有见地。要补充的是:李商隐和陈师道这种片面的`看法,也是时代的产物,只是他们不能像杜甫那样坚持两点论罢了。陈子昂《陈伯玉文集》卷一,《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已经指斥“齐、梁间诗采丽竞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五,《
宋承五代之后,其诗数变,一变而西昆,再变而元佑,三变而江西。江西一派,由北宋以逮南宋,其行最久。久而弊生,于是永嘉一派以晚唐体矫之,而四灵出焉。然四灵名为晚唐,其所宗实止姚合一家,所谓武功体者也。其法以清切为宗,而写景细琐,边幅太狭,遂为宋末江湖之滥觞。
其所为宋诗流变钩画的轮廓,大体如实。根据我们对“诗分唐宋乃风格性分之殊,非朝代之别”的认识(注:钱钟书说,见《谈艺录》此条)则宋代诗风,始则由唐转宋,终于由宋返唐,虽四灵之作,不足以重振唐风,但到了元代,则有成就的诗人如刘因、虞、杨、范、揭、萨都剌、杨维
从李东阳到李梦阳,他们之提倡唐诗,主要是指盛唐,并不意味着初唐四杰这一流派也被重视。真正在杜甫《戏为六绝句》以后,几百年来,第一次将王、杨、卢、骆提出来重新估价其历史意义和美学意义的,则是李梦阳之伙伴而兼论敌的何景明。
何、王二人所论,谁是谁非,不属于本文范围,姑不置论,但何景明以其当时在文坛的显赫地位,具此“妙悟”,发为高论,必然会在“后贤”心目中提高久付湮沉的“王杨卢骆当时体”的地位,则是无疑的。四杰的地位提高了,则属于四杰一派的作品也必然要被重视起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自李攀龙《古今诗删》以下,众多的选本中都出现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理由所在。这篇诗是王、杨、卢、骆之体,故其历史命运曾随四杰而升沉。这是我们理解它的起点。
当明珠美玉被人偶然发现,发出夺目的光彩之后,它就不容易再被埋没了。后来者的责任只是进一步研究它,认识它,确定它的价值。从晚明以来的批评家对这篇杰作的艺术特色,作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其中涉及主题、结构、语言、风格等。这些,已别详拙
值得注意的是,经过许多人长期研究之后,清末王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
这为后人经常引用的“孤篇横绝,竟为人家”的评语,将张若虚在诗坛上的地位空前地提高了。因为“大家”二字,在我国文学批评术中,有其特定的含义,它是和“名家”相对而言的。只有既具有杰出的成就又具有深远的影响的人,才配称为“大家”。只靠一篇诗而被尊为“大家”,这是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王、杨、卢、骆四人就从来没有获得过这种崇高的称号。因此,这一评语事实上是认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方面,是出于四杰(王氏对前人此论没有提出异议),而另一方面,又确已超乎四杰。这是对此诗理解的深化。
抗日战争时期,闻一多在昆明写了几篇《唐诗杂论》,其中题为《宫体诗的自赎》的一篇,对张若虚这篇杰作,作了尽情的歌颂。闻先生认为:“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诗篇的第十一句到第十六句,比起篇首八句来,表现了“更
将近四十年之后,李泽厚对上述闻先生对此诗的评价,进一步作出了解释。(注:见李泽厚所著《美的历程》第七章《盛唐之音》,第一节《青春·李白》)他不同意闻先生说作者“没有
闻、李两位的论点显然不是王
以上,就是张若虚这篇《春江花月夜》由明迄今的逐步被理解的情况。与此同时,它也难免有被误解的地方。如王
《旧唐书·音乐志二》云:
《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作。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乐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注:《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引此文作《晋书》,显属误记。《晋书》怎么能记陈后主的事呢?郭茂倩未免太疏忽了)
这,也许就是王、闻二位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当成宫体的依据。他们一则赞美它是“宫体之巨澜”,一则肯定它“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着眼点不同,然而都是误解。
这是因为,在历史上,宫体诗有它明确的定义。《梁书·简文帝纪》云:
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
同书《徐
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为太子家令,兼掌管记,寻带领直。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始此。
《隋书·经籍志》集部序云:
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
唐杜确《〈岑嘉州集〉序》云:
梁简文帝及
这都是宫体的权威性解释。根据这些材料,可见宫体的内容是“止乎
如果上面所说的符合历史事实,那么,我们就不能不承认,宫体和另外大量存在的爱情诗以及寓意闺闱而实别有托讽的诗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在描写肉欲与纯洁爱情所使用的语言以及由之而形成的风格也是有区别的,不应混为一谈。而王
同样,闻一多也把宫体诗的范围扩大了,虽然他走得没有王氏师弟那么远。在这方面,闻先生的观点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清醒地指出:“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这是完全正确的。可是,另一方面,接着他又把初唐一切写男女之情乃至不写男女之情的七言歌行名篇,都排起队来,认为是宫体诗,说它们的出现是宫体诗的自赎。这些作品有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代女道士王灵妃答李荣》,刘希夷的《公子行》、《代悲白头翁》,而排尾则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结论是:“《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但这些与“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关涉很少,甚至毫无关涉的作品,有什么理由说它们是宫体或是宫体经过异化后的变种和良种呢?闻先生没有论证。我们检验一下两者的血缘关系,实在无法承认这是事实。
梁、陈文风影响初唐,这是不成问题的,但已经发生变化的隋代文风也同样影响初唐,而闻先生却没有付与足够的注意,所以他主观地认为:“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除
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而边塞诸作,矫然独异,风气将转之候也。杨处道(素)清思健笔,词气苍然。后此射洪、曲江,起衰中立,此为之胜、广矣。(注:沈氏另一著作《说诗
而《隋书·文学传序》对于这一时期的文学,更有一段在今天看来基本上仍然正确的叙述。它说: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瘐信,分路扬
这些论述都证明了,和宫体诗,更正确地说是和梁、陈轻艳的诗风相对立,早在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等篇出现之前,已经有许多作为新时代新局面先驱的作品,而这,一方面在文学上,是许多有见识的作家抵抗毒素的结果,另一方面,在政治上,是隋帝国统一后,要求文艺服从当时政治需要的结果。
隋炀帝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作家,有一种比较独特的二重性。他是宫体诗的继承者,又是其改造者。就拿《春江花月夜》来说吧,据《旧唐书·音乐志》的记载,陈后主等所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闻先生也不能不将其归入对南方美丽毒素的引诱有抵抗力的作品之列。
《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收《春江花月夜》七篇,以上面隋帝两篇为首,以下是隋诸葛颖一篇:
花帆度柳浦,结揽隐梅洲。月色含江树,花影拂船楼。
唐张子容两篇:
林花发岸红,气色动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交甫怜瑶佩,仙妃难重期。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时。
这五篇,就是张若虚在写《春江花月夜》时所能读到的部分范本。闻先生既然将隋炀帝的那两篇放在对南方美丽的毒素有抵抗力的作品范畴之中,那么,似乎也难以将诸葛颖和张子容的三篇放在对毒素有抵抗力的作品范畴之外。
由此可见,作为乐府歌辞的《春江花月夜》虽然其始是通过陈后主等的创作而以宫体诗的面貌出现的,但旋即通过隋炀帝的创作呈现了非宫体的面貌。而张若虚所继承的,如果说他对其前《春江花月夜》有所继承的话,正是隋炀帝等的而非陈后主等的传统。作品俱在,无可置疑。
闻先生忽视了在隋代就已经萌芽的诗坛新风,而将宫体诗的“转机”下移到卢、骆、刘、张时代,这就无可避免地将
王
以上,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从明代以来这篇杰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的大